方言达人吴式求：一个人的挖掘拯救

 

一、小学学历的他，方言专著受国内外专家赞誉

去庆元，采访吴式求老人，刚落座，她的老伴端上茶来，顺口说起一件事：老吴现在还时常深夜两三点钟起床开电脑，拿他没办法呢。

坐在一旁的老吴温和地笑着，向我解释：年纪大了，以前夜里突然想起白天听到的一个新鲜的方言字词，或一句民间谣谚，心想早上起床再记录，可早上往往已忘得一干二净。现在学乖了，无论夜里几点，啥时想起来，马上起床记在电脑里。他的想法是，以后如有机会再版自己的著作，将这些新的内容再增补进去。

聊天中得知，这位一头白发的老者，今年已82岁，患有严重的冠心病，经历两次手术，现在心脏血管、肾脏血管、腿动脉内已安放6个支架。“如再发病，不能再动大手术了。”

就是这样的身体，面对自己孜孜以求不断探索的庆元方言，22年来，老吴从未懈怠，即使两次手术后，还接连出版3部专著。他抱出一叠这些年来的心血之作：2010年5月出版的《庆元方言研究》，2014年5月出版的《庆元谣谚》，2015年7月出版的《多姿多彩庆元话》，2016年12月出版的《庆元方言古音字源初探》。他说，还有一本最早印刷的《古老珍贵的庆元方言》（上下册），他自己已一本无存。老吴感叹，最花精力和遇到困难最多的，还是新近出版的《庆元方言古音字源初探》一书，因为要对庆元方言中每一个古音古字进行考证，电脑中根本查找不到，必须在大量古书中，花费大量精力和时间，大海捞针般，一一去寻根究底。

老实说，若非亲见，我无法想象，这些砖头一样厚重的书，竟是出自一位只有小学毕业学历的老人之手。而更让人难以想象的是，这些著作得到了国内外顶级语言学家的赞誉。比如，日本著名语言学家、日本爱媛大学教授秋谷裕幸这样评价：“您在十分困难的条件下，写出了《庆元方言研究》和《庆元方言古音字源初探》两本书，内容丰富，考据严谨，见解独到，是两本颇具功力的著作，具有很高的学术水准。您为抢救、保存庆元方言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，十分值得学习。”北京大学中文系李小凡教授更是誉其为“从一个方言学的门外汉迅速走进学术圈，从一个创造物质财富的劳模转变成一名生产文化产品能手”的奇人。

 

二、61岁起步，他只身探索乡音里无尽的奥秘

1996年，61岁的老吴从庆元造纸厂光荣退休。40多年的基层一线打拼，让他拥有10多项国家专利，并赢得全国“五一”劳动奖章、全国技术革新能手、浙江省劳动模范等诸多殊荣。

本来，辛苦大半辈子，也该好好歇歇了。可巧的是，刚退休这年8月，他从报纸上得知：日本爱媛大学教授秋谷裕幸等学者专程来庆元，作为期38天的地方方言调查考察，他们将庆元方言誉为中国古语的“活化石”。“外国专家都千里迢迢赶来研究，作为土生土长的庆元人，条件得天独厚，为何不去研究一下呢？”凭着最初的这一朴素想法，原本对语言学一窍不通的他，一头扎进了研究庆元方言这一完全陌生的领域。

万事开头难。老吴决定从基础学起，他找来《语言学基础》《语言学教程》《说文解字》等专业书籍，认真研读。同时，他开始记录和整理庆元方言的字和词，走街穿巷听市民街谈巷议，深入田间地头听农夫农妇唠家常。那时，他每月领着不到500元的退休金，仅够勉强维持与老伴两人的日常开支。他说起几个细节：为了节省电，他在阁楼开了个天窗采光，夏天热得像蒸笼，冬天冷得彻骨；常规资料也买不起，只好时常泡在图书馆和书店，边看边抄录；最初的《庆元方言》书稿不断修改完善，三易其稿，用去100多支圆珠笔，因付不起打字费，20多万字全部靠自己一笔一画刻写，长年累月，以致右手食指严重变形，像少了半个指尖。后来，当秋谷裕幸教授得到老吴用蜡纸刻印的《庆元方言》初稿，想付给他一点工本费时，老吴动情地说：“这个费用我不能收。您对庆元方言的研究功劳非常大，庆元人民感谢您还来不及呢！”

随着研究的深入，老吴越来越着迷于庆元方言的魅力：它的古音古字特别多，一些现在仍在使用的庆元话，追本溯源，可以在《诗经》《说文解字》《老子》等古书中找到出处。还有，它的词汇极其丰富，语词简单而又精练，俗语成语、谚语民谣精彩绝伦。在研究中，老吴更是惊喜地发现：庆元方言的“古八音”一个都不缺，且完整保留了古代的用韵规律。他找来宋代官方编纂记载唐宋标准语音的字典《广韵》，将庆元方言的读音与书中的汉字注音进行比对，只见两者读音非常接近，音调保持一致的比率高达95%以上！换言之，庆元方言非常接近唐宋时期的中古音。

庆元从龙泉分出来，龙泉建县时间比庆元早500多年，龙泉始建于唐初，庆元始建于南宋，为什么龙泉方言中的古音不如庆元多？为什么周边地区唯庆元方言独具古语“活化石”特质？它从何而来？这曾是徘徊在老吴头脑里始终不得解的疑问。

2005年，老吴在参与编纂《庆元吴氏大统谱》过程中，这些疑问豁然开朗：它与一个叫吴祎的人和吴姓家族有关。公元904年，时值晚唐，吴祎为避乱和他的家人来到庆元，当时庆元尚是一片待开发的处女地，他们成了庆元第一代居民。吴祎家族世代在京城做官，他们带来了中原一带被称为“中原雅音”或“官话”的官方语言。由于庆元地理环境闭塞，在这片“世外桃源”，唐宋时期的京城“官话”就这样被较完整地保存延续了下来。而吴祎家族世代多为读书人，“耕读继世，诗礼传家”，历代人才辈出，使庆元方言文化积淀越发深厚。

老吴用大量庆元方言古音字源及庆元历史渊源考证事实，大胆推断：庆元方言完整地保存了“唐代普通话”的语音系统，是中古音的文化遗存，石破天惊，一时间，庆元方言成了更多专家学者关注的焦点，大众热议的话题。

 

三、抢救中国古语“活化石”，从“方言进课堂”做起

5月31日，老吴给庆元县主要领导写了一封《关于亟须保护庆元方言的几点建议》的亲笔信。在信中，他提出了9点抢救、保护庆元方言的殷殷建议。

老吴说，随着自己年纪增大，身体每况愈下，他心中的担忧也与日俱增。庆元方言的研究保护，正面临后继无人。而当前的现状是，一方面，随着普通话的推广普及，年轻人不会讲甚至听不懂庆元话的越来越多——传承工作出现了危机；另一方面， 60岁以上的老年人越来越少，深藏在他们头脑中来不及挖掘的语言宝藏也将随之而去——抢救工作迫在眉睫。多年来，他以自己的实际行动，实践着“传承庆元方言，从娃娃抓起”。从2006年开始，老吴就在为“方言进课堂”做着准备，他花费一年多时间，编写出了一本适合中小学生阅读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乡土教材《多姿多彩庆元话》。2008年，庆元一位爱心人士杨晓荣找到他，拿出3万多元，印刷5000多册该书，免费提供给庆元二中、菊隆中学学生试用，打响“方言进课堂”第一炮。

在老吴的心中，一直有一个心愿：希望全县的中小学生，都来学习家乡这一古老的方言，都能看上《多姿多彩庆元话》。然而，这些年，为出版一部部专著，除了倾其囊中所有，他还放下尊严，为筹措费用四处奔走。要完成这一心愿，仅凭他的老迈之身，谈何容易。

让老吴欣慰的是，他的梦想正渐渐地接近现实。2015年，浙江梦天木业有限公司董事长余静渊被老吴的精神所感动，出资十万元，出版该书，首印14000册。当年9月，向庆元全县中学生和小学五年级以上学生，发放该书13000多册，基本做到人手一册。去年，他用自己专著卖出来的近2万元钱，印制该书，发放全县五年级新生。老吴说，现在每年须提供近2000册给全县五年级新生，今年，他给县政府打了报告，希望以后这笔教材费用政府部门能给予解决。他多么希望，“方言进课堂”活动能够长期开展下去！

采访结束时，老吴说起一件事：庆元方言研究会，注册成立已有几年了，至今，就他一个“光杆司令”，没人参加。他道出原由：“研究方言，是赔工赔钱的事，这冷板凳，谁还愿意坐呢？”他家的房间、楼道里，堆满了他的专著。他就是当代愚公，一个人，在方言的世界，孤独地、忘我地挖掘……